三塔（4）：天桥对话

作者：他/她不想说

原创虚构，独家连载。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谢绝转载，多谢配合。

陆家嘴的交通越来越不像话。车堵在岔口上进不了环球金融中心，陈克心里越憋越火。足足三十分钟后，陈克才泊好车。在星巴克里抓了一杯新鲜调制咖啡，等着黄文昊出现，准备一起顺天桥走着去南面的国金中心拜访客户。

黄文昊，ABC，父母都是早期在大陆抗战期间西南联大毕业生。文昊自小学习中文，并从小（被）树立了“自己在美国只是一个旅行者，终究会回大陆”的理想。就美籍华人而言，黄文昊很是奇葩。

文昊早年与老唐在美国初识时已是美国柏恒所华盛顿办公室的中高级律师。在那个年代，美国律师大型事务所即便招收华人律师，也多是“香蕉人”。基本不识中文，或只会广东、客家话。老唐在所里聚会时遇到文昊。听到对方一开口，一句有南方口音的“你好”，顿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两人年龄只差三、四岁，第一次相见就谈地很是投机。

文昊晚两年后被猎头挖角，短短几年内成为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纽约办公室的税务业务合伙人。而老唐也升迁回沪，到柏恒所上海办事处工作，渐渐与黄文昊少了联系。老唐只听说文昊在会计师事务所事业蒸蒸日上，却不想在婚姻上栽了大跟头。十年前，文昊与前妻离异后至今孑然一人，辛苦赚来的大部分财产也被前妻聘用的美国东部最佳离婚律师瓜分了去。当时，老黄一时想不开，差点想从纽约东52街的办公室里一跃而下。所幸及时被同事发现。所里紧急启动员工心理问题干预机制，足足大半年每周到心理医生诊室报道、谈话、疏解，方过了这一关。

到了四、五年前，老唐一次春节期间出差到纽约，信步走到下曼哈顿第三大道的某中餐馆缅怀旧口味，偶遇西装革履却打包了“左将军鸡加西兰花”准备回家独食的黄文昊。老友相见，分外喜悦，谈及各自的生活、事业，却也不胜唏嘘。

那一年，中国大陆的投资基金设立和私募投资业务如火如荼。火热的程度简直到了“凡身着深色西装的中国大陆职业人士口里如果不带VC、PE、IRR、CLAWBACK、WARRANTS等术语，那他一定只是个房产中介的地步”。系统学习并在美国执业过的老唐深谙税务与并购及基金设立等业务的深刻关系，也早注意到中国大陆市场的公司法律业务已轻视了税务规范和税法业务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中国公司，若不算三资企业，即便不逃税，那多靠着公司老板与税务局专管员的个人关系甚或“红包”往来处理税务征收。国家税收金额具体到个案，简直就是菜场买菜，可以议价。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老唐和文昊看来，随着越来越多中国企业的国际化进程，今后二十年里的并购、重组、投资基金或其他投资类业务中税务因素的考量将发挥前所未有的重要性。两人就此共识在第三大道的川味餐厅里再次一拍即合。

随即，黄文昊也觉得自己在美利坚并无牵挂。本来在事务所里就已接近华人在纽约职场的“竹天花板”，不如早日在亚洲开辟新战场。基于对老唐人品的熟识，他也丝毫不觉得“唐仑”这个新品牌是个忽悠。两个月内，文昊便辞去每年不带分红就已高达两、三百万美元的年薪，将新泽西和曼哈顿的房产打包交由管理公司放租，又找律师给由前妻抚养的一双儿女设立了信托基金，变卖所有个人动产，拎着三个大箱子就来了上海，成为唐仑所的税务和基金组的负责人。

老唐和黄文昊在个性上很是相衬，唐内敛冷静，比较老谋深算；而黄则外表奔放，是性情中人。两人背景也相似，都出生于主流世家，甚至老唐的第一个法学院与西南联大还渊源深刻。不知是否出于个性上合得来，两人对陈克也都颇为看重，很认为他是同一类人。

陈克从小出身在军人家庭。父亲陈援朝转业后在国企担任一个中层政宣工作。虽说身处垄断性产业，却始终保持着军人本色。两袖清风，为人刻板，不好交际。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陈克向来也视人际交往为麻烦，从小不爱出头，甚至逢年过节里能不走亲访友就尽力避免。毕业多年来，陈克努力锤炼自己的律师技术，从未高调行事。在老唐和黄文昊看来，这种低调做事的年轻人才是中国未来的缔造者。若是巧舌如簧，心怀杂念之辈，则早上了唐和黄的黑名单。

四位权益合伙人人里，当数文昊西洋味最浓，老唐次之。于是，凡需要与国际客户对接的会议或其他高大上的场合，或老唐、或文昊，总会陪着主办律师一同前往。虽说辛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现时的上海，依旧或说一贯比较“媚外”。高端场合，仍有当年元朝“大都”遗风。在业务拓展场合，“西洋面孔”似乎优于“香港口音”，“香港口音”又比“上海腔调”更受欢迎。而“上海腔调”则仍不时对“新上海人”显露出无端的优越感。此类现象，非再二十年，不能根除。

老唐本质上是在做一门叫做“律师事务所”的生意，虽从不认为这种“人分四等”的现象有任何正当性，但也未能免俗。自己事多线头杂，自然就逐渐安排文昊成了所里对外拓展的第二张标识面孔。文昊也性喜此类非桌面工作。不时四处出击；或与主板律师交相呼应，或临场加入，以老资格的形象协助掠阵。特别是当项目主办律师若是陈克此类年轻人或是本身性格比较冷感时，黄文昊当年每周在心理医生“布道”时道听积攒下的解压笑话则可以一段段蹦出。或中文或英文，层层不绝，个个精辟。潜在客户捧腹之余，则顿时体会到唐仑这家新所的藏龙卧虎，不敢小觑。见识广者更容易觉得碰到宝，仿佛用内所的价格可以得到美国所的精道服务，不免在第一次会议上便与黄文昊一起对项目成功后的皆大欢喜提早设了预判。

所里众人一般喜欢直呼文昊的名字。不像对着老唐，人前称老板，人后基本叫老唐。而文昊不改ABC本色，喜欢盯着同事的英文名字叫，一直George、George地称呼陈克，而对着老唐，则是多年不变的TT。陈克与文昊历来友善相处。由于年岁差得大些，也无直接利益冲突。两人倒也合作若干交易，也从未就分成和分工有过任何分歧。

初夏的上海，空气潮湿。混着雾霾，别有一番风味。只见黄文昊穿着双排扣西服走了过来，带着墨镜。朝陈克点点头，嘴角一歪，两人便顺着天桥向国金中心走去。

“怎么样，George，突然成了‘管伙’，有没压力很大啊？”尽管文昊中文就是native，但他有个习惯，爱照着英文的特色擅自生造缩写。这点没少被老唐嘲笑。

“呃，其实有点惊讶。文昊，我之前以为老板会交由您代理管理呢？”陈克注意避开前面拍照的游客，压低音量和文昊说道。

“哈哈，你有时过于低调了。其实TT这么些年培养你，你也看出来了，肯定是在适当的时候需要你接班的。现在这个时间点确实有点早，但也不差嘛。”文昊带着的墨镜使陈克不知他转过头来是否在打量自己，但也很有可能文昊的余光其实是在瞟走过去的高个女生。

陈克觉得今天的阳光混着雾霾有点过于闷热了，很叹服文昊能穿着双排扣而不出汗。“我其实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似乎还是太年轻了，好像有点难以服众……”

“诶，别这么想。TT带了你一共几年？”文昊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续道：“明眼人都知道，你是TT的得意门生。从这点而言，假如是我，或是李郁斐代管全所。事务所的风格会发生变化。而所目前这个阶段，风格保持不变远胜于变化。你，理解我的意思？”

“我明白。所以还需要您及其他前辈提携！”陈克觉得这段谈话应该不只是寒暄。

文昊放慢了脚步。“其实李郁斐也找我聊过。他有没有和你也说PLAN B这个词？”

陈克不语，看着文昊微笑了一下，有点苦涩。

文昊转头看了看陈克：“其实你就是TT的PLAN B。你就放手干吧。我们会支持你的。当然，事务所管理其实是有很多tips的。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人。这点，你明白吧？”

“您是指郁斐的情绪吗？”陈克也放慢脚步问道。

“哈哈，不是不是。他从进来时我们就能理解他的加入是功能性的。是为了给所里增加一个业务形态。我们都知道他在唐仑未必长久。George，你看中国古典文学吗？”

陈克不知道最后这个问题的意思，回道：“嗯？我们中国学生念书时业余时间少，我也就看过一点红楼梦。”

“哦，那个不行，对你现在的情况没太大帮助。下次我们聊你的单身问题的时候我们再谈贾•林•薛的问题。我个人最喜欢水浒和三国。中英文都读了好几遍。毛主席也喜欢。”文昊抬湾看了看表，似乎还能耽搁几分钟再进国金中心。他继续说道。

“律师的工作需要你有长时间独处、思考的耐力。但一旦成了合伙人，带了团队，或是担负起行政管理的责任。那就和水浒群英聚义或是三国里刘关张桃园拜把一样，成了人际关系的经营。加强统一战线，但也不忘记安抚有异心的‘伙伴’。我中文不够好，这个意思你明白？”

陈克觉得文昊的“中文不够好”只是语气上的措辞而已。没有马上接。站在国金中心的招牌底下想了想，他问道：“文昊，您是指刘玫和Claudia吗？”。

“对头！”文昊其实祖籍上虞，但最近在公寓里周末赶着看了关于某位领袖的新电视剧，也学了几句四川话。“TT和我说了要你去和Charles谈的事儿了。我们一致认为你作为暂时的代理‘管伙’是去谈这件事的最佳人选。他选你的理由，我完全支持。毕竟虽说Charles是个老狐狸，但应该会看几分TT和我作为老同事的面子。你去之前，找我细谈一下吧。”

文昊笑了笑，拍了拍陈克的肩膀。两人走进国金中心。

也就个7、8分钟的谈话。陈克毕竟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对预约下周与柏恒所上海首席代表Charles的会面，似乎心里有点底了。

但对他来说，所里这几十号人远不及水浒一百零八将。文昊或许算个关云长，但谁是张飞呢？自己做代理刘玄德，够格吗？

“唉！”陈克心里一叹，决定还是暂时忘记这点破事，先进去和文昊把这个客户会开了再说。

待续，逢每月5日及20日刊载，作者加班则相应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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