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正文:
三塔(20):老马识途
作者:她/他不想说
原创虚构,独家连载。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谢绝转载,多谢配合。
看着街边的车水马龙,老唐觉得心烦意乱,胸口太闷。
老唐再看看手机,无论微信、短信还是电邮似乎都暂时没有自己要抢着回复的内容。他探前问问司机小陆:“诶,今天我老婆或晶晶有没和你说要用车?”
小陆松开脚刹,慢慢地把车往前挪了挪,一边回道:“么呀,老板。她们说一起去看电影,叫我送您到淮海路就可以了。”
老唐摇摇头,不语。看看前面的车流,自己一下午坐着开会和一家老客户唠嗑唠地头也晕了。他把手机收回兜里,系上风衣中间的两颗扣子。对小陆说:“就前面放我下来吧,我想走两步。你也早点回去和家里吃饭吧。这个点再送我到淮海路,你自己也要七、八点才能到家呢。”
小陆笑了:“啊,哦,好额呀。个么我在前面放您下来。稍等哦。”
天空中空气湿润,混着轻霾,略蒙蒙。
老唐扣上车门,拍了拍车顶示意小陆可以自己开走。觉得微寒,便又系上一颗扣子,双手插着风衣口袋,在路口一拐弯,开步走。
穿过一家公园的门口,老唐看见好几群学生,三三两两,或推着自行车,或徒步迎面走来。老唐不禁感叹他们青春洋溢的样子。有一两对学生情侣,看上去也就初中、高一的样子,还在傍晚的公园门口牵着手腻歪着。老唐自觉好笑,也不由羡慕他们仍有大把岁月和激情可以挥霍。
其实,老唐很熟悉这个街区。
当然,自从回国后,老唐便不再这个地段居住。趁着当时留学生可以享受回国购房优惠的政策,老唐和李君兰老早便在现在的中环位置买了那被陈克戏称“可以躲猫猫”的豪宅别墅。自从老唐的两个哥哥前两年相继去加拿大和澳洲与子女团聚,三兄弟更是断然地出售了父母在此地留下的老宅。对价均分,各自落袋为安。
人对老宅的感情好比对待前任。可以仍是恋恋不舍仿佛再妙的金屋也不及自己的老茅草屋,当然也可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希望对老宅能早出手就出手。三兄弟在卖房这事情上,统一持有后一个观点,并无异议。
老唐一家,在这个路段曾是知名人士。老唐的父亲家族出身沿海省份望族,自己却好学勤奋,早年在纽约念的会计学,回国后在某外资银行担任上海副行长,解放后也协助新政府清算旧资产,盘活新经济。每日提着一只大牛皮公文包,从这里的老宅步行去外滩上班。老唐的母亲则来自内地,在那个年代里难得地以女性的身份念完上海的名牌大学,留校从事教职。两人诞下三子,个个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应都是令人羡慕的小家庭。
然而,在某一个年代,前一个世代出身官宦或知识分子家庭的,多少因为某一个或几个原因而无端收到牵连。这条马路上一半的类似家庭,无一幸免。而另一半的家庭,则是地区军区安置的将领家庭。虽在早年的战火中流连,在那个年代,却因家人的军职而一跃成为街区的新贵。说是人生总是三更晴五更雨,实在很贴切。
老唐出生时,正值新中国成立的第十个念头。看着报纸上对天安门广场庆祝时人群人山人海的描述,父母取一个“涛”字的单名,是为纪念。万万没想到,老唐此后却一生仿佛波涛中弄潮,甚为波折。老唐自己,和朋友亲人开玩笑时,也时常拿自己的名字取笑。
行行走走,老唐踱到一个岔路口。抬头瞄了一眼老宅的红砖墙和屋檐,发现原先沿街的一面墙体已被打穿。配合着这条街这几年因为路名而成为沪上青年人恋爱地标的梗,新房东或是租客还开了一家故意突出其拥有“双人雅座”的咖啡店。看到这个变化,老唐丝毫不介意,反而站在路边,咧嘴傻笑起来。
他再往这条路的北面走了两步,仔细地观察了公园沿着这条路的墙体。与过去不同,公园现在是开放式的免费场所了,原先的欧式砖墙改成了铁栅栏。合着倚墙的绿化,也别有一番风味。
刚想过街再看看,一处场景倒吸引了老唐的目光。
只见贴着公园的铁栏外墙,一处两三米见方的区域里。一个老头摆了一个剃头摊。可折叠的简易梳妆台前支着一面镜子。再前面是一张特别、特别简陋又显年龄的理发椅。右手则是三轮车上堆着热水瓶、毛巾和理发工具。一个消瘦的背影则站在三轮车边正在慢慢整理。
老唐不禁觉得诧异:这不是老胡头么,居然那么多年了还在?
老唐走上前,看到老头转过身来,又再仔细看看,老唐才确定没认错人,确实是老胡头。
理发师看着至少得是80以上的年龄了,头发都已白了。见老唐站着,理发师用上海话问道:“快收作回去了,先生是要剃头还是修面?”
老唐顿时有种Déjàvu的错觉,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听过这样的问话。一点不做作,却又十分突兀地,穿着Burberry最新款风衣的老唐,坐上了老旧的理发椅,很自然地回道:“就修只面吧,快点也可以。”
理发师点点头,颤颤巍巍地上前调整理发椅的椅背,并抽出头枕,让老唐半躺着。半睁着眼睛,眯着看那头顶的树梢,在这寒冷的冬季,老唐觉着:简直回到了过去。
当年,老唐时常在老胡头这里理发。老胡头全名叫什么,从哪里来,有没有家,是否住在附近,老唐从不知晓。只是离家近,成了老唐每隔一阵来这个路边角落报道的理由。他才几岁的时候便由二哥领着到这里理过发。当然,是否是二哥那时是为了省下公家理发店和街边理发摊的价差来给自己添零花钱,时日已久,远不可考。
而那个幼小的唐涛,也本不讲究外貌。念着习惯了老胡的手艺,即便是自己晚些在上海北区念法律系时,如果要出去约会,或是参加重大学生会议前,老唐往往也会蹬着他28寸的自行车,骑上个45分钟回老胡头这里理发。
老胡头抖着身子慢慢地过来,给老唐的下巴上敷上热毛巾。老唐觉得很放松。
人年纪大了以后,记忆就不是线性的了。碎片化似乎是记忆力与年龄和所有人开的一个玩笑。老唐闭上眼睛,享受凉意湿冬中这一丝暖意。好似要和自己较劲,他努力地想回忆究竟最早来这个摊理发时自己的样子,却始终无法回忆起。这种感觉,和自己作律师时修改到一半的文件突然崩溃后再也找不到很类似。
老胡头又再颤颤巍巍地靠近,用理发椅上绑着的砂布带磨了两下剃刀。他毕竟是老了,左手合上老唐脸上时,老唐明显觉得老胡头手指冰凉。还没来得及担心这个年过八十的理发师是否手会颤抖到在自己脸上无端割出口子,老胡头右手持刀上来。一开始轻柔的几下,清清爽爽,倒让老唐放心了。
一边放松着让理发师操刀,老唐却又不禁想起另一件事。
那是自己还在小学吧。再怎么回忆究竟是几年级,似乎也已经很难做到。只记得那时,老唐的大哥在西北插队,二哥则去内地支建。家里就老唐一个孩子。此时,老唐的父亲早已作为“资本主义的洋买办”被“打倒”,流放到某一个贫瘠的县城“接受教育”。老唐的母亲一个人带老唐,尽管也受丈夫机遇的牵连而不在教职,但至少在高校里还有一份全职的工作,勉强糊口。
老唐从未认为“孩子”这个概念能自然而然地与“天真”相连。这个人生体验,正源于那一年。自然,老唐已很难记全故事的经过,只能依稀记得:因为父母的境遇,自己在小学班上已沦为另一个阵营的一员,与第一阵营的红孩子们完全对立。自古黑不压红,而那年,还是孩子们的第一阵营,对另一阵营更是“风雪般地无情”。
老唐自己觉得可笑的是,尽管当时自己觉得某件事里有了莫大的委屈,自己现在却完全想不起那是什么事。躺在理发椅上,老唐只能记起那一张张“红孩子们”发怒而扭曲的脸,面对他一个人,一口口唾沫喷向他幼小的脸庞和身上,耳边还能回响其“狗崽子”的斥骂。而老师,则正正常常地擦着黑板,背对着他们,似乎对这样的“课余活动”早已见惯不怪。
老唐努力闭着眼。是不是因为那时的这种遭遇让自己更坚强,比别人更努力,更执着地用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境遇,这是否是自己前半生的主基调呢?老唐感觉着老胡头一边用冰凉的左手划过他的下巴检查是否还有胡渣,自己却觉得这些问题自己也很难回答。
老唐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小就坚强的人。他还记得:那天穿着被同学们弄脏的衣服,中午回到家吃午饭。母亲听完他的遭遇后,不敢在门前说话,只是拉着他进屋,两人一起抱着悄声地哭。
那一次,老唐其实是想走过极端的。要怎样的境遇,才会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想终止自己的生命。老唐半躺着,觉得这个问题更难回答。
那天下午,小小的唐涛不敢再去学校。他想到死。他沿着公园绕了一整圈,完全不觉得在这个有着很久历史渊源的公园的人工湖里终结自己幼小的生命是一件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只是看到街边橱窗里反射的自己被同学揪乱的头发时,他决定再去老胡头那里理一次发。
一阵风吹来。如果不是老胡头还在很努力地用剃刀在老唐的喉结上方寻找胡渣,老唐其实是想抖一抖身子尽量不去想这一段的。在老唐那颗随着岁月和经历逐渐坚强的心里,早已选择性地将这段回忆放入最底层的角落。
那时的老胡头还正值壮年。他收下身躯幼小的唐涛递来的分币,让唐涛坐好。仔细地先给唐涛梳了梳头,他早已认出这是这条街有名的唐家老三。老胡头不是啰嗦的人。再说了,那时,早不兴问顾客要不要个理油光铮亮的小分头或是其他发型了。一律的板刷,干净,利落。
只是看着还是孩子的唐涛,老胡头却也纳闷。这孩子今天不说话,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已经有好几块补丁的衣服上还沾着泥土和被风吹干的唾沫,老胡头也仿佛知道了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在理完发后,当唐涛慢慢地爬下理发椅时,老胡头却少有地多口说了一句:“侬看,清清爽爽以后,人就舒怡了哦?人,只要自家清爽,就可以了。对哇?”唐涛一顿,没回答。老胡头也不在意。
老胡头并不知道那天唐涛原本在理发后的计划。只是这一句话,倒是让唐涛听进了。后面他自己打消这个寻死的念头,怎么回到学校,怎么继续面对第一阵营里同学不时的挑唆,老唐也都无法记起了。但老胡头这句话,此刻倒真是像从湖底浮起的旧充气玩具,再次让老唐在理发椅上回味。
是不是这件事让老唐日后选择学习法律呢?是不是因为对太多不公的观察和自己家庭的遭遇,才让他选择用法律这门社会工具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呢?老唐从未这么想过,但也很难否认全无干系。
老胡头轻轻地用双手帮老唐做了做脸部按摩,慢慢地又轻轻地推着老唐的背帮他坐起。老唐摸摸下巴,其实还不是很到位地干净,但既然是自己曾来过的老店,又是这么一个80来岁的理发师,老唐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了。看看三轮车上的价目表:修面10元。老唐在兜里找找,最小的也是50票面的。
老唐把50元抽出来,塞到老胡头的手里:“老师傅,我没零钱了。天也晚了,侬也不要再做了,快点回去吧,不用找了。”
老胡头好像已经老到连嘴也不利索了,吞吞吐吐中也敌不过老唐的手劲。
老唐一转身,迎着风只想过街快点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老胡头在背后颤抖地轻声唤道:“谢谢侬哦,小唐。有空再来。”
唐涛这才意识到老胡头早认出了自己。他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
老唐努力地想微笑。
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双眼。
温热地泪滑过刚刮干净的下颚。
待续,逢每月5日及20日刊载,作者加班则相应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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