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16年4月20日,各位周三愉快!
CLECSS今天很高兴继续连载“他/她不想说”的原创故事《三塔》的第二十七章《老街男人》。如果各位读者曾经受《三塔》文章感动过的话,一定会喜欢本期的故事。故事讲及草根出身的李律师在上海寻找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尤其是如果你本身在上海成长,想起一些老上海的回忆,必定会有所共鸣。《三塔》的粉丝可以在文章底部打赏给作者“他/她不想说”。
本期正文:
三塔(27):老街男人
作者:她/他不想说
原创虚构,独家连载。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谢绝转载,多谢配合。
李郁斐有时也问自己:究竟,自己是一个律师,一个上司,一个朋友,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一个前夫;抑或只是一个演员,随着布景的转换变化自己的台词、念白和神情。但往往一瞬之间这个想法入脑,随即脑中的自己就大肆嘲笑脑中的另一个自己。笑罢,便不再深究。
李郁斐自小长大的地方在上海颇为特殊。一整块区域从小公园自北向南到小河浜,差不多7、8条东西走向的细马路横穿一条老街。老街在上海格外有名。街名自然略有乡土气。样貌在上海老区的各个角落来比也毫不稀奇。稀奇的,是老街的居民。
在这个移民城市,自30年代以来,众人就喜欢给人群贴标签。上海人称呼外国人,从来不叫“老外”。美国人就是美国人,法国人就是法国人。老外的叫法来自北方,自有与老外的一番生分。而在上海,似乎指出了国籍,反倒借到了一份亲近。
于是,香港人只能是香港人,台湾人自是台湾人。若是在生意和工作里被台湾人压了工资扣了奖金骗了货款,“台巴子”的称号也必是更为朗朗上口。至于大陆各省来沪人士,无论贵贱,也大体以省份来指定来源。移民到上海,始终去不了原产地标签,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对“籍贯+人”这么一个符号背后所指定的褒贬之意,自是由语境决定。若是新人到了上海觉得因籍贯收到了褒扬或歧视,自是对方或对方同一标签下的亲友曾经遇到过你的同乡,耳口相传下先入为主。是否会一概而论籍贯从而被歧视呢?若是来自那么三、四个特定省份,虽有无辜,却也无法避免。现实就是现实,世上哪有提倡文明口号七十年即可彻底更改社会风气的?
这条老街的居民,大体移民自上海以北某省同一个区域。大家语言相通,境遇相似,在解放前便已生根扎地于此。三、四代人以来,便成了上海市区的一个小圈子。解放后,女人们若是际遇好,大多纺织、轻工系统做工。若是际遇不好,则是菜市摊口站台。男人若养得起,家庭妇女反而是优差。男人们若是际遇好,确也有念了大学或从了军后转业举家搬离老街的。若是际遇不好,略佳的能在各种工厂担任技工,略差的自是体力工人,最差的从事环卫、丧葬,也颇常见。孩子们小名也都一般的俗,男孩无非是“阿宝”、“老三”、“黑皮”之类,女孩无非是“阿娟”、“翠芬”等。整体而言,这个标签更是遭到全市偏见。若是别区的女孩要嫁到老街,父母大体会抽出家里的条尺狠狠抽打女儿。不过,这样的家暴倒也少见,少有报到派出所。原因极其简单:很少有别区的女孩会愿意嫁到满是棚户房的老街。
李郁斐家虽是一样住在老街,情况却有点不一样。
李家老头解放前曾是车夫,当年的小李。刚来上海时,已是淞沪抗战后日据时期。眉清目秀,签了车行的“卖身契”,便领了赤呱啦新的小车在日军海军司令部门口拉日本士官、将领去外滩的夜总会。再在外滩公园门口拉已是半醉的小开和舞女,穿过现今的南京东路、南京西路去百乐门赶夜场。
若只是如此,攒了银子讨了娘子。小李自是永远处于老街里的普通阶级,或老街外的下层阶级。但小李与人不同,小李爱学。和着相熟的日本士官学日语,和着经常坐车出手大方的小开学英语,和着旗袍高开叉的舞女姐姐学沪语。三、五年下来,小李反而成了车行里的语言专家。虽说不善写,也好几年间从不曾看懂公园门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上的八个汉字,但在二十出头时,小李已俨然成了好几个车夫聚集点的红人。
机会哪里来?机会不会天上掉下来。话说有一日小李正蹲在街边“趴活”,只见外滩总会楼里下来个中国老头,三件套的西服,清瘦的样子戴着金边眼镜,左手还挽着个高个舞女。小李上前沪语搭话想问去哪里。老头正伸手摩挲舞女小臂的光滑皮肤,甚是不耐烦地用英语说道:“Get away!”
小李听懂,也不生气。只是笑答:“Sorry, Sir.”字正腔圆,正是从某小开每周两、三次的深夜行程里学到的英国口音。老头大奇,用英语问:“Do you speak English?”
小李还是笑。“Yes, Sir. Sorry for interruption, Sir.”语气里满是尊敬。虽是车夫的统一短褂,却眉宇间显出了些气质。
老头再是大奇。晾着一边眉毛已紧蹙的舞女,便和小李攀谈起来。聊了一小会,原来老头是知识分子,毕业于上海名校后又赴伦敦求学。现今是单身老顽童。再几次在外滩总会见到,车上闲聊,才知他除了在南市区自家有小洋房外,更是一家国民重庆政府、南京汪氏政府、日租界管理当局、公共租界管理当局同时认可的律师行的老板。几次下来,老头便对小李饶有兴趣。自此便在公园门口只租小李的车,有时天好站着等待小李赶到公园门口也不埋怨。老头出手大方不说,外滩总会里剩下用牛皮纸包好的牛肉切片、小袋封好的土豆色拉,也常直接交由小李作为给小李媳妇儿的夜宵。
这,应该是李家自近满清入关后定居特定省份北部逐代繁衍,再到小李17岁逃离家乡饥荒,来到大上海的一整条时间线中,并不怎么辉煌、且绝非李唐后裔的李家人与受到西方良好教育从事法律工作的人士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解放了。小李家开始翻身。凭着头子活络和语言天赋,小李30岁进了新政府官办的技校,学了汽车驾驶。车轮数目翻倍、动力系统升级。小李媳妇儿自幼身体孱弱。李家头两胎男娃都是活不到五岁便夭折;只有两个女娃顺利长大。直到解放后近二十年,小李已变成了局里领导眼里根正苗红又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李,小李那口子才以40多岁的高龄怀上李郁斐。周边迷信的阿姨、阿奶都劝老李务必给儿子取个贱名,阿毛阿狗都行,只盼能速速长大成人。老李不干。
这么一天,老李嫌着家里棚户房闷热,蹲到门口。待那口子端着饭碗出来递给老李。老李狼吞虎咽吃了几口青菜榨菜下盖着的白饭。抹了抹嘴,朝着屋里撩起上衣给儿子喂奶的婆娘说道:“小B样子就叫‘郁斐’!”
婆娘问:“玉匪?啥意思?”
老李不理。他想起来,这正是外滩公园门口老头的名字。这个儿子,得是活到老头那生活,才不枉在娘肚子里熬了20来年才来到这个人世。若是像自己一样成了车夫,天天伺候领导,便是白活。但显然,他还没来得及想到:同名的老头,此刻正在某个牛棚慢慢接受改造。
再有才干,人生也往往和你是谁的儿子有关。若是所有父亲对儿子的想法能轻易实现,这世上早就少了很多悲欢离合。
李郁斐自小在老街长大。与前后左右邻居家的孩子们相比,吃穿自是相对较好,吃过的棍棒却也是最多。按照老李内心的盘算,必须棍棒伺候,逼着好好上学,得想着法儿离开老街。初衷是好的,就是苦了李郁斐。
再说了,世上事哪有那么容易。自李郁斐出身之前。上海便取消中考、高考。全社会动员一起搞革命。孩童时期家里棍棒再重,老子嗓子再粗,也敌不过社会的现实。李郁斐小学毕业那年,全国才恢复高考。老李此时已是微微驼背的正宗老李,再也打不动新生代的小李。本来学历上就无法监督儿子的学业,体力上终于也更无法刺激儿子的雄心,更不用谈新生代小李分明就是街上随着老街的孩子玩了那小学几年的一大半。
虽说小李成绩并不出众,李家人和邻居们,还是早早发现小李的另一项聪明才智。其光辉之处,足以与老李的语言天赋媲美。
那就是演技。
若是一个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庭长大的小开,大体是不需要演技的。做“真我”便可获得想要的一切,何必再演?相较而言,一个棍棒下出来的孝子,演技才是十分必要的。
李郁斐从小棍棒是最好的伙伴。越与老李顶嘴,老子越是重手。待终于有了对此的认知,便知道在家里如何表现出对老李的尊重和对学习的重视。对于老娘,则是撒娇卖乖,总有好处,独子嘛。出了家门到了学校,老师自然需要好生小心地问候,并时刻注意别留下家长会、或是平时测验后挨揍的口实。至于同学?打不过的自然比对待老师更是尊重。毕竟,对老师的态度还只是用来防止日后被打;眼前五大三粗的同学,自然得提起精神小心对付,那能吃了眼前亏?老街对口的小学里,至少三分之一毕业后会去工读学校转一圈,各个男生都不好对付。
老李没有想到,李郁斐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最终还是去了工厂当了车床工人娶了娘子的李郁斐,终究还是和老李成了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聪明、嘴甜、四处逢源。但若是没的利用价值,自只是眼角稍提的浅笑,呵呵间已是很客气的意思。
李郁斐的老子爱演,自己作为独子,当然必须得继承这种特质。据说人类后代的体型来自DNA的复制,个性则不然。但父子个性的相像,成长环境的类同才是主因。好比爱吃腌腊制品的家庭容易出胃癌。胃癌的遗传可能与DNA有关,但习惯和环境的承继,更不可忽视。
那么,李郁斐有没有不想演、不愿演、不能演的时刻呢?有的。当听到老唐的话,发觉陈克被任命为“管理合伙人”当天,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仿佛掉在地上所有算盘珠敲在心房叮当作响。他拍了桌子离开会议室晾下会议室里老唐、黄文昊、刘玫、Claudia和陈克共六人,愤然乓门离去的那一刻,李郁斐真的没演。
至于上一次真情流露呢?
上一次,大概是十多年前了吧。
上一次还是李郁斐自念了法律专科夜校,厂里辞职后拿到律师执照开始在法院门口接案、办案以来第一次自己代理自己出庭。照着当时离婚诉讼不会第一次起诉就判,法院依职权调解,待到再次起诉确认感情已经破裂,才会不理被告态度硬判的司法惯例,李郁斐接到传票当天,其实已经知道这段婚姻真是差不多到头了。
自己拿了律师执照好几年,始终在区级法院圈子里混,尚未混出名堂。老婆才是更为努力,作为老街“街花”早年读了卫校。早李郁斐辞职前好几年就辞去了工厂医务室的闲职,凭着尚可的姿色和姣好的身材下海成了一家中外合资服装公司的前台。
李郁斐自己本是是工人,作为少有的读了专科、来自老街的草根出身律师,本有资本自豪。但看着老婆三、四年间从前台变为秘书,从秘书变为办公室主任,从办公室主任变为总经理特别助理。更觉着自己没有旱涝保收的工资,全靠当事人处“坑钱”,而老婆的工资却从最初的一千块变成了九十年代末的六七千块。虽说当时尚未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平衡的心态自是有的。
相由心生,怒从胆起。李郁斐自然而然在这段婚姻的后几年里对老婆的态度从工人时期的呵护照顾变成了粗暴的质问和简单的沉默。而后呢,想必也是必然。老婆和公司里澳籍总经理相好了。李郁斐知道此事时,已是老婆正式提出第一次离婚诉讼的前一个月。
看着原本还略熟悉的女法官穿着制服,在庭上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李郁斐其实有点想笑。但女法官本是来自北方的转业军人,平日就懒得和这个经常“窜入”法院办公室,给这个法官带个外国碟片,给那个法官送个小孩衣服的李律师多啰嗦。只是问了双方几句,又再确认这大半年来已分居,而且李郁斐的儿子基本和母亲同住的事实,便当庭做了口头的判决:判离,顺便儿子抚养权归母亲。儿子跟娘,天经地义。你一介骑自行车来办案的律师,上回第一次对方起诉时又当庭骂骂咧咧,自然不必给你面子。
李郁斐和老婆(此时已是前妻)出了法庭。女人看看李郁斐。李郁斐也不说话,低头,只是手里紧紧攥着黑色皮包,鼓鼓囊囊。女人冷笑一下,鼻子里掩不住鄙夷,随即便左转头看向法院门口的东向。见到一辆黑色皇冠车缓缓驶来,司机还未完全摇下车窗。老婆见是澳籍男友到了,便咧嘴微笑,挥手致意。
她却只是低估了老街男人的魄性。刚待皇冠车在离自己两米处人行道边慢慢减速停下迈步上前,她却浑然不知李郁斐在背后四米处已将黑色皮包换到左手,右手伸进黑色皮包里,紧握着一把带撬钉虎口的榔头。
先砸车!待澳大利亚畜生下了车再敲伊头!最后朝她脸上来一记!李郁斐心里三部曲早已算好。他大步向前,准备冲刺。
就在前妻拉开副驾车门准备坐进皇冠车的同时,后车门打开。只见儿子李小勤冲了出来。虎头虎脑。身上穿着阿迪达斯的套装。
六岁的李小勤没注意到李郁斐的神色。一把冲过五六米的距离,抱住李郁斐。眼泪水汤汤滴。个子矮,头刚好抵着李郁斐的肚子。爸爸、爸爸不停地叫。
澳大利亚人和“街花”前妻坐在车里不响,光看。
李郁斐鼻子一酸。他已经背到背后的双手一松,也一把抱住儿子,放声哭了出来。仿佛小时多年被打,以及这一两年和前妻冷战、热战、冷战、热战、服装公司门口和她娘家大闹时都没出现的悲恸一下子得到了发泄。
榔头和皮包掉在地上,当啷一响。再后面两米处,法院门卫看到此景,倒吸一口冷气。再略抬头看,李郁斐和儿子已是双双跪下紧抱痛哭。年逾五十的门卫毕竟看了多了,也不响。
这一次,李郁斐倒也没演。事后想起,却也只能靠着脑中的另一个自己提醒自己转移注意力。
老街男人嘛,会演能拼就能火。他是这么坚信的。
待续,逢每月5日及20日刊载,作者加班则相应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