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16年9月5日,各位周一愉快!不经不觉,踏入九月了,又到了新一篇的《三塔》。
CLECSS今天很高兴继续连载“他/她不想说”的原创故事《三塔》的第三十六章《钱群》。这期我很喜欢,回想自己在上海过的那几个冬天,在每个冷冷的上海夜晚,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所思所想呢?这期我们会看到钱群对自己事业发展和人生的一些思考。《三塔》的粉丝切勿错过,大家可以在文章底部打赏给作者“他/她不想说”。
本期正文:
三塔(36):钱群
作者:她/他不想说
原创虚构,独家连载。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谢绝转载,多谢配合。
(小说《三塔》所有连载前文可见CLECSS公众号“人文”栏目汇总。)
这年冬天,上海特别冷。
钱群前夜特地开了两个闹钟,分别是5点和5点十分。靠着在凌晨的黑暗里响亮的闹铃,他终于起了床。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只有小巷的路灯在结霜的玻璃窗上投射出温黄的光晕。
三下五除二地梳洗了一下,再次检查了下背包里该带的文件。用电水壶给自己的保温杯里泡了速溶咖啡,钱群这才关了灯出了门。
他小心地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这次租的房实在是太老旧了。
虽说,出了小巷就是这个区乃至上海最繁华、最热闹的办公区域,竖立着好几栋摩天高楼,但钱群这次租下的一室户却是几排三层楼木结构老房子里的二层。7、80年前建造的老房子已经在上海见证了几代移民的努力,而钱群作为一个来了五、六年的新人,倒也并不觉得除了要与三楼的一对老夫妻合用在二、三层之间楼梯拐角处的洗手间,以及厨房在一楼,得是三层住户一起公用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不好。
这当然其实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钱群是在春夏之交失业的。几个月来他努力过。尝试着一家家律所去面试。婉萍和陈克等朋友也都在替他介绍面试。但确实这个年龄层的年轻人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经济危机,运气相当不好。
市面上律师事务所并非不招人,但正如有一家所的老板(比陈克大好几届的师兄)所说的,当前的经济局势,要么招新人,便宜、好用;要么,新律师最好自己有自己的业务,也就参与这个平台,利用一下品牌,得自己养活自己。
钱群不再是新人了,自认不便宜。自己的业务也是正好处于类似自己这样四、五年级律师的瓶颈,并不是已经在被迫离职后能够随口开玩笑列出的。
自钱群毕业后来到上海,做的就一直是资本市场的发行和维护,以及此类企业的一些常年法律顾问业务。平日里也就偶尔出个庭和法官们庭上认真沟通,庭下瞎聊套近乎,要么是给企业解答一些这样的那样的法律问题,大体无非是合同的措辞和安排。这些业务,很少有上门客,基本靠的是合伙人个人的熟人关系建立企业客户关系,或是老板靠着和投行管理人士的私交来接下的中小企业首次公开发行业务。
钱群本不是一个对商业敏感的人。很多时候,他也不会考虑抓客户这件事。总之有合伙人出去接案子,自己把活干了,能早点下班就出去约会喝酒看电影。来不及干,那就靠着年轻体力好通宵加加班。这几年来,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直到这次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被续签,他才意识到:这似乎不应该是律所业务的全部。自己过往五、六年里的职业生涯,毕竟还是疏忽了。
在这点上,他觉得陈克的运气就好。倒不是羡慕陈克在外所里大约翻倍他的工资。虽说是薪水差不多是钱群的两倍,但钱群向来认为在两件事上陈克是出于不利状态的。一、外所的薪水得有劳动派遣单位代发,全额扣税。说是说陈克赚钱群两倍的月薪,但全扣完税,拿来和钱群所里可以用不少发票充的安排相比,也就没多几千块钱。二、陈克的工作量可不止钱群的两倍。钱群进不进所里办公全凭高兴,只要不耽误事,他也可以在家里办公,间或捣捣浆糊。而陈克呢,每周至少50小时的时间是硬生生得待在办公室里的。
然而,钱群觉得:老板和老板很不一样。他听着陈克介绍,就发现因为陈克当年资浅,从实习生做起,费率低。柏恒所还是给了陈克很好的培训机会的。所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支使”陈克做事,从最简单的法律研究、电话咨询、到参与准备报价文件,再到准备并购交易里的尽调清单并整理收到的材料,帮助审阅材料再到准备summary,再协助交易文本的翻译和proofreading,最后再和客户及对家一起帮着做交割。虽说项目里,老唐和几个资深律师会是直接面对客户和对价的联络人,也轮不到陈克来写第一稿的交易文件;但很多时候,陈克作为后台人员却往往能从头到尾掌握更多的项目细节。虽然外所的客户也不好挖角,但钱群在听得陈克的介绍后,还是羡慕地指出:假设陈克想跳出来自己做内所的提成律师,至少完整的交易还是能做下的。
陈克不同意这一点,他说:“不会啊,不是有一种说法,说内所有机会让你独当一面,更加完整地操作项目,而外所分工太细,所以每个人经常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吗?”
钱群当时抓着酒杯,苦笑了一下。他没去多和陈克争论。“这事,关键还得看团队发展的阶段吧。” 2008年上半段往前追溯到陈克毕业那年,都是涉外并购的高潮年份。按照钱群听下来,陈克所人也不是那么多,而老板和资深律师的小时费率几乎是陈克所里合伙人费率的1.5倍。这种情况下,考虑到毕竟要顾及客户拿到账单时的感受,让资浅而小时费率更低的陈克多做些自然是最有效率的安排。
钱群的所里也是有小时费率的概念的。但基本形同摆设。大把客户要求的是封顶的项目报价。不少客户甚至为了控制服务费,喜欢只是签个常顾合同,再不时盯着整体项目或难题的几个关键点打个电话来问问就好比解决了问题。这样的安排,使得钱群对所谓项目和交易的理解不少情况年是片面化的。老板更是很少教,这是钱群第二个吃亏的地方。他的老板基本很少直接参加项目,一大半情况下接进来交给钱群和其他同事做,只要抄送,别捅娄子就行。长此以往,钱群觉得自己除了和客户的电话沟通技巧是逐年进步外,在对交易的把握、文本的质量和流程的全局性上,是肯定不如陈克的。
“不过,这个局面应该会改吧。”陈克那时也喝了不少,半躺在沙发上说。大着舌头说道:“今年我听说好几家外所的资深律师都加盟内所了。这个好像变成趋势了呢,估计再过几年,内所里就会普及这种外所的培训方式。靠着人脉拉案子但自己不做只‘发包’的合伙人应该越来越少吧。。。”
钱群不喜欢讨论这种没边的事。干了好几年了,他说实话也未必特别喜欢律师这个行业。不少时候得靠着骗着哄着客户开心来发账单收款,和其他服务业也没啥区别。他自知没接触过什么律师业里的黄金业务,但自己所处环境毕竟只给自己这种体会。
上海难得下这样的雪。钱群走出来,见到昏黄的路灯下小巷的地面已经开始积雪,鹅毛般的雪花也还在不停地飘落。
他想给宋婉萍发个短信叫她起来看雪,这规模,简直有点像自己家乡的大雪了。但拿出手机一看才5点半,他自己笑了笑。上两周从宋婉萍家里搬出来,硬是要靠着自己不多的积蓄住到这小破屋里已经很令婉萍不满了,还是先不要惹她了。
按照宋婉萍的说法:已经是恋人关系,住自己这里也很正常。既然失业了,缺的是金钱,能省则省,也不是不能一起扛过去。但钱群不答应。骨子里他还是觉得男人不能靠着女人养。交往到现在大体上钱群和宋婉萍是按照五五对分的概念来处理一次次约会的花费的,也就是你付一次,那下次我付。这已经令爱在女生面前装阔的钱群不习惯了,只能说是对稍大几岁的宋婉萍的一种妥协。现在要自己“寄居”在宋家里来省钱,自己则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点小自尊,钱群还是很强烈地有的。
他小心地走出巷子,避免自己的皮鞋被打湿。5点半左右的街道还是静悄悄的,路上少有行人。忘记买把伞了,他自己小声地咒骂了一下。穿着算是名牌的大衣,他不敢造次,免得损了形象。小心翼翼地沿着路边小店的屋檐慢慢地踱到公交车站。在雨棚下站定,他才轻轻吐了口气,轻松了下来,口里吐出的气息在寒冷的风里和雪混杂着。
上海的公交车是很难预计到达时间的。忙时受制于堵塞的交通,清晨或深夜则取决于本身线路车辆数目的安排。这一点经常让钱群不习惯。之前工作着还能报销的时候,能打车就打车。现在短了银子,钱群才又重回到坐公交的状态。而且今天去的地方实在太远,还是早点出门坐公交吧,这是他的计划。
远远地看到车来了。他上了车,刷了公交卡。再找到个车门边的位子做下。车上空空的,没几个人那么早出门,特别是在这样大雪的日子。钱群在车子启动,缓缓前进几百米又拐弯经过那栋大楼时,仔细地抬头再次打量了大楼。有十几户人家似乎已经起床了,大楼这一面密集的窗户有好几扇都亮着灯。见一切如常,钱群也就放了心。
今天的路程得是这部车坐到终点站,再换地铁然后出了地铁还得叫一辆黑三轮车才能到达。钱群打开书包,取出保温杯,喝了一小口咖啡,靠着车窗开始闭目养神。
上海的天气这几年特别有意思。夏天总是燥热异常,而春天则是绵绵雨不停。秋的舒爽总是短暂的,冬天呢,往往一年暖冬一年大雪下得花花的。8点刚过,钱群下了地铁。还好在地铁口他找到了一家店铺买了个“土家烧饼”权当早餐,身子才热了一些。再打了个黑三轮车,这才赶在8点半前到了目的地。
工厂的厂区看上去不错,还算干净。大雪也稍微小了些。钱群和门卫说明来意,领了访客牌,再顺着门卫的指点走进厂区的办公楼。
办公楼楼底并没有像市区的高档写字楼一样标明各办公室的分布和职能。和市区写字楼不同的是,厂区的办公楼里还有一种灰尘和机油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和钱群小时候常去的父母的工厂行政大楼很相似。
闻着这略熟悉的味道,他敲了敲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的门,问清了楼层,才走到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门前。他抬手往后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领带,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来开门的貌似是个女秘书,但年龄已经不小了。
“您好,我姓钱。是约了刘总今天来面试的。”钱群笑着说,觉得脸有点冻僵。一路车上冷风吹着过来,笑起来时脸上一定显得很干燥。
秘书只是“哦”了一声,便侧身让钱群进来。
“你是约的8点45分对吗?第一个。喏,这是登记表,先填一下吧。刘总应该在车间刚开完会,一会就回来了。”秘书招呼钱群在办公室一角的一张桌边做下,递过来一张双面的表格,请钱群填写。
钱群坐下后套出水笔。刷刷刷地填着。表格填完,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刘总,面试的第一个已经来了。”秘书忙不迭地站起身,指了指一边的钱群。
“哦,好,好。过来吧。”刘总向钱群笑了笑,指了指这间办公室里边的一扇门,示意可以到里屋谈。
他只是象征性地和钱群握了握手,招呼钱群先坐下。
“你之前做过法务伐?”刘总带着上海口音问道。
钱群说:“没有,我之前一直是律师。”心里想,估计完蛋,面试者没有仔细读过被面试者的简历,这应该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好像也不是上海人对吧?”刘总大口喝了一口紫砂杯的茶水,朝杯子里吐出了几片茶叶,又问道。
“嗯,不过来了已经5、6年了。”钱群在5、6年这三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希望能起到强调的作用。
“个么,你平时是做点什么业务呢?”刘总似乎也只是走过场般地发问。
“以公司日常业务为主,也有不少企业IPO和证券市场的业务经验,刘总。”
“哦,哦,这么说也是有诉讼经验的咯?”刘总看了一眼手表,再问道。
钱群沉吟了一下。“呃,处理过一些公司和员工的劳动争议,也有一般商业合同纠纷的经验。”
刘总点点头,没多说。从桌上拿起钱群先前递过去的登记表。
“你这个大学,是在北京的对吧?”
“是的,之前是司法部直属的法律院校。”钱群语气里带了点自豪。
“哦。”刘总不置可否。
“那么你薪资要求呢?我看到你没填嘛。”
“嗯。我不知道贵司的工资福利安排细节,所以没填具体的数字。不知刘总可否说明一下呢?”钱群很有礼貌地说道。
“哦,你看。我们公司呢,也到了一定的规模。之前都是找外面律师看看合同还有打官司的。但前一阵有人建议我可以安排一个法务岗,我想想么是差不多时候。工资福利么估计没有你们在律所的高,但不大加班。整个厂区只有一线工人需要加班。平时么你就和财务部一起办公,早上8点半,到下午五点。公司食堂包早餐和午餐。对了,你现在住在哪里?”刘总避重就轻地说。
“静安。”
“哦哟,这个倒蛮远的。我们也不是大公司,还没有全市的厂车。你要么只能坐到漕溪北路这里才能等到我们的厂车。我们不少工人是安排住在那一块的宿舍的。”
钱群不语。
“这样吧,今天也还有其他的人来面试。我们看一看再给你回复,你说好吧?”刘总抬挽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钱群也站了起来。面试嘛,好比相亲。很多情况下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不适合的。这也不是钱群最近几个月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了。
他礼节地和刘总又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才离开了。
走出厂区,雪倒是差不多停了。门卫说得往工业区外走大约一公里左右才能叫到车。好在上午没其他安排,钱群便慢慢地走过去,还不能快,得当心地上大约三四厘米厚的积雪。
他掏出手机。差不多才九点十分。总共才面试了不到半小时,还带着填表的时间。不禁苦笑了一下。
手机短信收件箱里有宋婉萍在九点不到发来的短信。之前静音了,没听到。
钱群点开一看,宋婉萍发来:“祝顺利!雪天路上当心。”的消息。
钱群大拇指飞快地回复:“面完了,估计没戏。而且太他妈远了。”
“怎么那么快?”宋婉萍应该是刚到办公室,飞快地就回复过来。
“所以说没戏呀,小公司,老总估计搞生产出身的吧。”钱群回道。
直到十分钟后钱群走到工业区门口等出租车,才听到“叮”的一声短信提示。
“阿群,不要急。现在经济形势确实不好,你反正一家家看就是了,我会帮你的。”宋婉萍发来的短信写道。
钱群盯着屏幕,有点呆滞。也可能是太冷了。他背着双肩包,左手拿着右手的手套,右手裸着拿着手机,等着出租车。
看了看手机,再抬头。看到马路对面工业区的大招牌和招商口号。
钱群不响,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复宋婉萍。
待续,逢每月5日及20日刊载,作者加班则相应推迟。